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自己早就死了。我好像不是十几年前死去的,我做梦的时候,梦到我已经徘徊在修道院里,足足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将近千年了。”
凯瑟琳看着自己的手,准确来说,是看着玛利亚的手。那双手并没有足够的纤细柔软,反而有着常干重活留下的粗糙痕迹:
“我时常梦到我已经死在了修道院里,至死没有踏出那扇门,我梦见我的小玛利亚受尽艰辛,从王女沦为侍女。她满眼泪水,熬到所有王室男性都死绝。她成了一个短命而疯癫的女王,被国民唾弃。那段记忆如此真实,是没有瘟疫所在的世界。我每次从梦中惊醒,更加惊惧不安,只能患得患失的顺从着,甚至利用起了那夺人灵魂的瘟疫。我替小玛利亚夺来了王位,替她谋划用孤女取代贵族,替她振兴了国家。”
“这位耶薇德,我想问问你。在你们那个世界的历史中,有没有被囚/禁至死的王后,有没有众叛亲离,恶名传世的女王。”
林知织点了点头。
凯瑟琳微微一叹:“是了,是了。这场瘟疫改变了所有人的人生。如果没有瘟疫,我只会死去,我的小玛利亚也只会真正的疯掉。”
“我知道瘟疫给予了我和小玛利亚重新见面,并且永远生活在一起的机会。我知道瘟疫让我可以轻而易举控制整个国家,叫那些反对我的人全部替换。我知道瘟疫并没有对不起我,真正害死我的,是我那个瞎眼而又薄心的丈夫,是这个苛刻吃人的世道,是万里之外丢弃我的父亲。”
玛利亚说到这里,眼神里闪烁着通透的智慧。她已经能平静的分析自己的苦难,并且准确的分辨谁对谁错。
然而正如越思考越痛苦一般,现在的凯瑟琳,早已觉得疲累——
“但我仍然想死去,不,与其说是死去,不如说是我已经厌倦了这方凝固而腐朽的时间。”
“我的那些梦隐约告诉我,我从来都没有走出那方修道院。这瘟疫,这宫廷,这整个王国…只不过是魔鬼造的一个更大的修道院!”
凯瑟琳说到这里,她微微仰起了头,隐隐有一些慨然:“耶薇德,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当我察觉出,我永远在修道院,死去,成为女王,死去后回到修道院,然后再死去接着成为女王。
我意识到我因为心疼小玛利亚,怎么也不愿走出这个笼子,一遍又一遍经历着相同的事情。我以前觉得我的想法是对的,为了让我的女儿活下去,为了她不再担上短命的血腥之名。我甘愿一次次的重来,沉溺在这场怪梦之中。”
“但是你们的出现,尤其是你。你撞碎修道院的门时,我从来没想过还有这么一条路。我只想在规则内陪伴我的女儿,却发现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将小玛利亚和我一起锁在笼子里了。每一次,当我苏醒后,她一遍遍地喊疼,哭得我心都碎了。她的疼症只能通过杀人来缓解,血腥之名再次冠到她的头上。我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仍在是那方暗无天日的修道院。
整个王国是我的笼子,而我是她的笼子。”
凯瑟琳张开双手,在空旷的无人走廊上,第一次激动地诉说了,自己深压在心底的想法——
“我忍不住想,如果活在太阳底下的代价是会死去,那我愿意死在最初的修道院。也不愿意听着她的哭泣,坐在王座上,看所有人都一遍遍的在地狱里重生。”
“我不是想自杀来逃避放弃,我是想让一切回到正轨,打破这个怪圈。就算我们在真实的世界里命运不好,但是星辰是会移动的,所有人的观念是会改变的。总有一天,会有人站出来说国王不对,会有人心疼我的小玛利亚,会有人认为婚姻应当是平等的。
等到那一天,应该就不会再出现凯瑟琳和小玛利亚的悲惨故事了,国王陛下也会被关进监狱里。我想让时间流动起来,我想让这腐朽的一切进入坟墓,我想,走出禁锢我的一切…”
林知织完全没想过凯瑟琳居然在恶鬼掌控的合同里意识觉醒了。
她相当清楚,合同里的人类,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从现实世界里剥离出去的投影,或者干脆就是从现实世界里被失踪的人!
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是这个扭曲的世界。如同仙家里的村民一样,很少有人会觉得世界不对,只会反思自身。
但是凯瑟琳现在却说,她宁愿真实的死去,也不要再虚假的活着。林知织带她看了一眼虚假的天空,她现在渴求看到真实的蓝天。
林知织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凯瑟琳温柔笑了,又有些泄气:“在我产生这个念头后,小玛利亚就突兀喊疼。今天我昏迷时,我梦到的是一些全新的画面。我梦见我用各种各样的手段自杀,然而世界毫无改变,在我死后直接重来了。”
她擡起头,看着漆黑的夜空,眼里已经开始蓄起了泪水:“原来在一次又一次的苏醒里,已经有前面的我选择了死亡。可是就如同这场荒谬扭曲的瘟疫一样,我的人生根本不在我的手里。”
“我想打破这个囚笼,可是从里面,太难太难了。我下定了一切的决心,却发现所有的假设都是做不到的…”
林知织不知道说什么好,恶鬼应该对这个玩具挺满意的,所以暂时没有覆灭这张合同的想法。凯瑟琳所在的合同被掌控的太深,基本不可能挣脱出来了。
凯瑟琳轻轻擦拭掉泪水,动作优雅而自然。她放下手时,已经恢复成了那副温柔而从容的样子:“我憎恶瘟疫,然而瘟疫助我。算了,耶薇德,你什么时候走呢?我想邀请你看一场戏。”
林知织轻轻打开裹住胸口伤势的纱布,掀开表皮,用早已准备好的锋利餐刀小心卡进肋骨的缝隙处,对准了仍在跳动的心脏。
“10分钟后。”她无声说完,一刀刺了下去。
现在离零点还有10分钟。
凯瑟琳点点头:“那这场好戏,就定在11分钟后开演吧。二楼的露台,是最佳的席位,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