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
“这就是波本的观点和推论,我将这些内容转述给了赫雷斯导师。”
松枝胸口抵着餐桌边缘,倾身诉说小道消息,“我听说,投资方正在升级第一实验室的监控系统,重新安装的这一批监视器不会在光照下收缩光圈,不会被人破坏缆线铜导体;赫雷斯甚至拜托兰萨德叠代了信息系统,不要说管理员密码了,甚至连监控的ip地址都不可能被篡改。”
“你们的导师真是会给凶手出难题。”宫纪说。她正托着腮思考另一件事,比如——波本反复询问松枝自己行动的意图,和最后那一番意味不明的话。
他是发现了自己的恶作剧和凶杀案的真相吗?
就连松枝也说,他对波本先生提出的“多余的十分钟杀人时间”有点在意。
“所以呢?他有没有对这个问题追根究底?或者告诉你他的推理结果?”宫纪吃完最后一块牛排,看一眼前方的挂钟。
“没有。”松枝见状也回头看了看时间,语速变得更快:“宫小姐,你知道答案吗?”
“你知道凶手是谁吗?”乔安娜也凑过来问。
“当然,很明显啊。”宫纪回答。
这句话一出,明里暗里观察他们这一桌的人明晃晃地把目光投了过来。
“看什么?!”宫纪环视一圈齐刷刷转向自己的脑袋,被他们眼睛里的情绪恶心得不轻。
松枝低着头,轻轻拽了拽宫纪的胳膊。
宫纪转头看了松枝一眼,支起手臂半挡着脸,烦躁地问他:“然后呢?”
松枝像只窝着脑袋的发抖鹌鹑,他悄悄侧眼,小声说:“然后,波本先生便说要请我帮忙。”
“他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托我送你一朵太阳花而已。”
宫纪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松枝一遍,不可置信地扬起声音:“所以你就同意了?什么要求都没有提?!”
“他手里有枪。”松枝着急地反驳,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我、我有点害怕。”
“你好笨啊松枝。”宫纪恨铁不成钢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如果下一次你遇到波本,千万不要主动说起这朵花的下场。”
“为什么?”松枝艰难地擡起头。
“别被他骗了,你以为他真的想送我一支花吗?”
“你不主动提及,他还要刻意询问这朵花有没有完整地送入我手中,那就证明他别有用心。”
宫纪罕见地有点生气:“他一定是想要试探些什么,比如传递情报的难度。送花是假的。他给你的这束花能藏起多少信息呢?他这种可恶的情报贩子,一定是利用你和我试探第一实验室安保系统的漏洞。”
波本和宫纪,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怨侣。听完这番话,松枝心想。
碰到他们两个,松枝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太好。
前方的挂钟指向十四点整,宫纪将手边裹着太阳花的纸揉皱放在手里,回到了自己的病房。下午三点钟,赫雷斯将宫纪叫出来,让宫纪随她一起去放射室进行影像学检查。
赫雷斯背光站在病房门口,让人看不清他的面色,“我听人说,你知道凶手是谁?”
“薄赛珂。”宫纪立即回答。
脱口而出的答案让赫雷斯愣怔了几秒,他皱起了眉。
“我没有证据,连案件信息都是经由别人转述。”宫纪脸上浮起转瞬即逝的微笑,“这只是我的猜测。”
一个笑容完全将宫纪母亲的影子剥离了出去。赫雷斯向来不太喜欢看宫纪笑,他转身招了招手,示意宫纪跟上。
“那个光头规定的半个月期限快要到了。”宫纪小跑几步跟在赫雷斯身侧。
赫雷斯看也不看她一眼:“你这几天有在按规矩服药吗?”
“有的有的。”宫纪思索了几秒钟:“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被关着的时候我很无聊,一天24个小时中有10个小时在——按某些人教给我的方法做冥想,你们科学家真的相信冥想这种东西吗?清醒时一点记忆复苏的迹象都没有,反倒是睡着多梦,那些梦境一个接一个塞在我的睡眠时间里,通常带给我一些血淋淋的记忆碎片……”
“多梦代表那些药物正在发挥作用。另外,你口中的冥想,在临床心理学领域,叫调动正念注意觉知。”赫雷斯打断宫纪的喋喋不休,“正念冥想可促进背外侧前额叶皮层和背内侧前额叶皮层脑区活动增强,对你的情绪调节有好处。
“我的心理状态有那么差吗?”宫纪皱眉。
“为了让你恢复记忆,那些刺激神经系统的药物已经让你表现出了初步的广泛性焦虑障碍、失眠症、狂躁症等心理疾病。你得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可不想问你注射镇定剂。”
赫雷斯打开放射室大门,对宫纪擡了擡下巴,“进去吧,检查一下脑子。”
宫纪一反常态地立在门口,认真地对赫雷斯说:“投资人规定的半个月期限快要到了,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到时候我会想办法交差。”赫雷斯不耐烦地回答。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采取一种更加激进的治疗方法,比如带我去见一见我的故人。”宫纪眼睛发亮,“这叫场景重现?说不定我能想起什么来。”
“不要异想天开,这件事由不得我。”赫雷斯说着,将宫纪赶进了放射室。
影像学检查后,赫雷斯突然叫住了沮丧的宫纪。
“听说,最近你和乔安娜关系很好?”
宫纪被笼在一团白光下,转过身对赫雷斯遥遥点头。
赫雷斯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阿斯蒂,他恍惚了一瞬,匆匆提醒一句:“不要和乔安娜走得太近。”
宫纪确实是异想天开。她被关在这里太久了,一天中只有四个小时被允许在有限的区域活动,其余大把时间都陷入服用药物、检查身体、记录用药情况的无聊循环。
一早醒来,巡视自己破碎拼凑的记忆,一无所获——又是重复的一天。
在这具由破损人格填充的行尸走肉里,被宫纪捡起来,供于高台的警察理想摇摇欲坠。
距离朗姆视察还有三天。这一天下午,赫雷斯带来一个消息——她无理取闹的要求被答应了。
“我只能见到波本。”宫纪身体里仿佛有海洋火山活过来,话语里都带上蓬勃的热息,“但我能见到波本,我可以离开这里——一整个下午。”
松枝显得惴惴不安,他提醒宫纪,“那个人随身带着枪。”
宫纪一点都不在意,她正在兴奋和焦躁,用餐量都比往日要多。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桩找不出凶手的案件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而兢兢业业的科学家们永远放不下手中的项目。今天晚上的食堂里人格外多,而一只只监视器如眼睛,在头顶此起彼伏地闪烁。
人一多,投在她身上的目光便也多了起来。这些注目冰冷又无礼,也不像在看一个健全人类。
烦死了,宫纪心想。
宫纪自认抛掷的准头不错,手里的银刀质量也过关,只要朝四点钟方向轻轻一扔,监视器就会啪一声裂开,然后碎片四溅,那些站在监视器底下的研究人员肯定会像老鼠一样四处逃散。
这个念头在宫纪脑子里过了一遍便被迅速压了下去,她叹了一口气,象征性地作出了抛掷的动作。
一只素白的手伸了过来,按住了宫纪的手腕。
宫纪一转头,看到乔安娜正在向她轻轻摇头。
要忍耐,一定要忍耐。她那双下垂的眼睛这么说。
宫纪把手放了下来。
晚餐结束,乔安娜站起身,将宫纪和松枝的餐盘垒在一起,端着它们走向餐具回收处。
今天是特别的一天,宫纪可以不用在两个小时内返回病房——她可以和乔安娜他们一起待到24点。食堂渐渐人影寥落,二十一点时,头顶的灯片全部熄灭,松枝点燃一根蜡烛,照亮乔安娜的蓝眼睛。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灯光熄灭后,宫纪本想识趣地离开,让乔安娜和松枝到正常的光底下去。
见松枝点燃一只放在铁盒里的蜡烛,她心安理得地重新坐下来
“这是乔安娜老师生日时留下来的蜡烛。”松枝棕色的眼睛发亮,“宫小姐,希望你今晚做个好梦。”
宫纪无所适从地岔开话题,“乔安娜在生日时也不回家吗?”
“自打进入第一实验室的那一刻,我的家庭就分崩离析了。”乔安娜支着手臂倚靠在桌子上,蓝眼睛里仿佛有一颗橙红恒星在燃烧。
“当然,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她脸上浮着笑,心绪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那时的我多年轻啊。”
宫纪戳蜡烛铁罐的动作停住了,她问:“您在第一实验室待了多久?”
“老师大概在这里工作了七年吧。”
“2507天。”
松枝也愣住了,慌乱地闪躲着乔安娜的目光。
“我在这里待了2507天。”乔安娜的手越过餐桌揉松枝的脑袋,“去年的松枝还没有随意出入第一实验室的权限,于是他用自己所能用的所有材料,制作了蛋糕、蜡烛和彩带小礼炮,为我准备了一场小小的生日宴会。”
“你们关系真好。”宫纪真心实意地说:“但是松枝,你用来装蜡油的铁盒是捡来的吗?”
宫纪盯着掉漆发白的蟹肉罐头,“你不是海鲜过敏吗?”
松枝的耳朵有些发红:“那是因为,收集材料那一周,食堂只特供海鲜罐头。”
在这间充斥着细菌、瘟疫和鲜血的实验室里,“洁癖”对研究员来说是种常见的心理病症。不论从那一个房间里走出来,这些研究人员身上的实验服都一尘不染干干净净。
乔安娜和松枝,虽然没有洁癖到薄赛珂那种程度,但到底是两个“洁净”的人——他们手套下的双手也常常被洗到通红。
松枝知道另一个人口腔里的细菌有多么可怕,但他捡起了别人吃过的海鲜罐头,将它洗干净,灌入蜡油,用这个给乔安娜举办了一场小小的生日宴会。
乔安娜也欣然接受。
冥想对宫纪来说是无济于事的,她想知道松枝克服心理病症的原因,借此来疗愈自己。
她正在犹豫要不要问出这个问题。铁盒里的火焰跳动,将她短暂卷入了一场雪白与肮脏交织的旋涡,而松枝和乔安娜在这个旋涡里微笑。
乔安娜接下来的一段话,让宫纪的这种幻想更加严重。
“我在第一实验室里待了2507天。”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痴然的醉意,“年轻时,我出于一种更加高尚的动机,出于对全人类的热爱,同我丈夫离了婚,来到了这里。”
“你知道尸体通电实验吗?”乔安娜扬声问。
宫纪摇头,而松枝的脸部肌肉明显痛苦地纠结起来。
“19世纪初,意大利的一个科学家意识到人类可以通过让电子运动产生电流。他发表了《电流学的理论及实验文章》,而这时候距离“电子”概念的提出还有一百多年。”
“他来到绞刑架旁边寻找新鲜的尸体,用锯子将尸体的头砍下来,再将电线埋入那颗头颅的耳朵、嘴巴、鼻子里,观察头颅脸部肌肉的剧烈抽搐;他打开尸体的头盖骨,观察电线接通时大脑的运动。死去的尸体在电的作用下睁开了眼睛和嘴巴,他像任何一个科学家发现了新物质那样高兴。”
“可是他的实验对电流学发展的作用微乎其微。”松枝补充。
乔安娜眼角下压,笑了起来,“我们这群人——第一实验室就在做这样的事。”
宫纪将下巴搭在臂弯上,轻轻叹息。
“我今晚不想做不好的梦。”宫纪的声音闷在衣服布料里,“可以说一些不那么灰暗的事情吗?”
“对不起。”乔安娜动了动膝盖,更加贴近宫纪,如母亲般摸了摸她的头发。
“想谈论那位让你很喜欢的波本先生吗?”
宫纪闻言,直接将脸完全埋进臂弯,变成一只闷头的蘑菇,身体力行地拒绝这个话题。
“我听说,通过虚拟屏幕看到波本的一瞬间,你的瞳孔明显扩散,电脑波频率显着增强。”乔安娜凑过去不依不饶地问:“那个时候,波本对你来说还是个陌生人吧。”
“就是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宫纪恼羞成怒地坐直了身体,“现在,以及未来,我绝对不会再喜欢他。”
“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乔安娜顺势捧着宫纪的脸,温柔地看着那双灰色眼睛,“恢复记忆后会不会变一个样子?”
“我没有闹脾气。”宫纪挣脱她,坚持那套说辞:“知道了那些事情后,我怎么可能再喜欢他?”
“真的有可能哦。”
乔安娜说:“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我要告诉你——人类的灵魂永远也无法掌控肉|体,身体会袭击、背叛你的感情和思想。爱是最可怕的,它让大脑兴奋地分泌多巴胺和5-羟色氨酸,让身体里的伏隔核和腹侧苍白球疯狂运动,这些症状让爱人忍受不了分离和独处。靠近爱人的那一瞬间,你的大脑剧烈活动,你的身体会迅速做出反应,你会血流加速,心跳膨胀,呼吸加快,无法控制身体吸引力及其伴随物带来的兴奋——这个过程不亚于吸|毒和死亡。”
“身体反应不会骗你,一个人倘若暴烈地爱你,你一定能从他每一次呼吸中听出,从他每一块肌肉中看出。”
乔安娜调笑宫纪,“我敢保证,下一次你遇到他,你的身体还是会释放出喜欢想信号。”
宫纪那双清亮的灰色眼珠重新转了过来,她若有所思,“乔安娜有心里深爱的人吗?”
“当然。”乔安娜微笑。
“更广义的爱具有及其明显的情感、行为和神经学特征,自我遇了我深爱的人,我就变成了一个过度白日梦患者。”
她仰头环视发灰的天花板,又低头凝视桌前跳动的火焰,蓝色眼球里浮动浓稠星海:“这里没有太阳,我反倒觉得世界变得明亮。我忽略现下,开始做一些毫无意义的假想——我设想她的未来,将从未出现在她身边的男孩当做假想敌。”
说着说着,乔安娜的蓝色眼睛黯淡下来,里面的星群逐次熄灭。
而松枝用一双悲伤的眼睛凝望她。
宫纪正低着头,没有看到乔安娜和松枝的容色。她听着乔安娜的话,心脏饱胀如盛满雨水的伞。
估计是出现了焦虑障碍。宫纪这样想了想,拿犯病作借口,顶撞乔安娜:“可是,爱人也会相互背叛呀?爱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她就差没有直接说:指的就是波本和实验室里的那些流言。
甚至于——未来乔安娜和松枝对她的背叛。
“那些互相背叛的人应该把爱刻在骨头上面,让灵魂的耸动和身体的本能融为一体。”
乔安娜如同在看玩笑,又像是没有。她神色如常,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小纪,爱最恐怖,也最圣洁。”
“可是,怎么把爱刻在骨头上面呢?”
宫纪也开玩笑:“我要爱一个人,我想要爱人永不背叛,那么我要把他的骨头抽出来,在上面镌刻爱意,雕琢感情。这样的话,他不就死了吗?只留给我一具漂亮的骨头。”
“是啊,她已经死了,你爱的人已经死了。”乔安娜的声音忽而像从钢铁深处冒出来的吐息。
“由我一手缔造的灾难重新唤起了我对将死之人的爱,我要用尽所有力气赎罪,我不再背叛她。”
他们在监视器的注视下说完这一番似是而非的话。乔安娜和松枝不能为宫纪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情报,他们也就随随便便聊天,这些天马行空的话题里或是包含一些对宫纪有用的信息,或是触及到两人的神魂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