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男主番外(下)
没过多久,夏州朝堂上下都在讨论一桩奇闻。
骠骑大将军上官逸自请兼任京都护卫营都尉,得到了王上的恩准,并赐御前行走和世子常侍。
混官场的人都知道,有军功的世家子弟回京后都不领实差,只需坐等封爵嘉赏,然后心安理得地吃一辈子老本,除非被钦点出征,大都像神一样被高高供起。
几曾见如上官逸这么傻的,坐拥盖世军功不享现成的清闲,以正一品的身份去兼任从三品的都尉,累死累活还不落好。
立刻有人说他看中的定是御前行走和世子常侍,如此便可以常伴世子出入紫宸宫,时刻襄助世子一臂之力。所以上官逸此举,看似吃亏,其实是高瞻远瞩为将来谋划。
其余人等闻言,皆点头深以为然。
他们只说对了一半,他所求的,不过是可自由出入紫宸宫的一道令牌而已。
紫宸宫上百座殿宇,上千间房屋,轨迹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要在其中偶遇,实非易事。
担任御前行走三个月,他甚至都没有机会接近燕熙宫。
值守时听长信宫的宫人闲话,说昭月公主平日很少出自己的宫殿,除了偶尔去不远的霁云宫找三王子玩,平日都在宫内写字、作画、绣花和学习女德。
晚风将殿内细碎的闲话传到耳边,他佩着剑站在宫门外,不由微蹙眉头。
他见过她的字迹,娟秀而不失遒劲,应是经过名师指点并勤加练习而成,但作画、绣花和女德?
这是他认识的那个爱吃爱笑、看看话本子,拿着八股文就能睡着,奇思妙想一大堆的阿若吗?
想起她画给他的大作,不禁低头莞尔。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若她难得出燕熙宫,他要怎样才能见到她呢?总不能再自请去护卫燕熙宫吧。
他在思索这个问题的时候,没有想到机会转瞬即来。
第二日,他就再次见着她了。
那一日是三年一度的科举殿试,他奉命带领禁卫军守卫在金殿外。
承光殿前的广场上,彩旗招展、人头攒动,中举的进士们在分列排成整齐的队伍,等待王上的封赏。
因是难得的盛事,宫内放松了管束,殿前挤满了来看热闹的各宫太监和宫女,众人争相目睹三甲举子的风采。
他披着玄色武将轻甲,佩剑站在廊柱下一排禁卫军之前。
远远的,高阶下的广场上走过来的几个小宫女,他一眼就望见走在正中间的熟悉身影,不由神色一凛。
她说笑着走在人群中,身上穿着普通的宫女服装,梳着乖巧的双髻,上面各插了一枚小小的粉色珠花,在身旁宫女的衬托下更显得眉目生动,清丽脱俗。
他眸光微动,诧异地看过去,目光ι兲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
只见她提起裙摆,轻盈地走上台阶,一步步向着他的方向,走过来。
他怔了怔,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走到台阶的一半,她蓦然擡头,眸光与他相交,会心地笑了一下。
他呆在那里,一时心跳如擂,握在剑柄上的手心有了湿意,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两脚僵硬得无法向前移动。
难道她已经认出来那天晚上是他了?
难道她还有前世的记忆?
她已经想起来他们过往的一切,知道他按照约定来找寻她?
他不可抑止地激动起来,忍不住眼眶发热,喉头又酸又涩。
幸福竟然突然来到,他有些手足无措,如果不是殿前挤满了鸦雀般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冲过去抱住她。
望着她的目光愈发炽热而深沉,他含笑凝望着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然后.....
她径直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表情凝滞在脸上,良久,他才木然地转头,在人群中找到她兴奋不已的身影,她已经带着几个宫女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惦着脚,去看金殿上披红戴绿的三甲进士。
他心中自嘲地苦笑,不着痕迹地转身背对金殿,脸上恢复了一贯清冷淡漠的表情。
原来方才都是他的自作多情,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他。
他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仰头看向湛蓝天空上漂浮的一朵孤独的云。
不要紧,还有机会。
没过多久,打探消息的亲卫元裴来报,昭月公主近来时常打扮成宫女在御花园出没。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蹙眉沉吟。
元裴说他买通了经常出入燕熙宫的小太监,听说昭月公主最是贪玩,但被王上和慧贵妃拘管得很严,所以只能关起门来各种折腾,经常可以听到燕熙宫内众人的哈哈大笑,乒铃乓啷的各种响声,不知道他们在里面整些什么。
他轻笑了一下,低头不语。
可以想象她都在忙哪些正经事情,譬如抓鸟、种花、烧菜和研制奇怪的药方....
御花园也是王宫禁卫军的管辖范围,看来这一世,老天爷安排他们在那里正式相遇。
他看了眼窗外阴沉沉的天,似乎要下雨,吩咐元裴备马,他要进宫。
在御花园竹林旁的鹅卵石道上等了半柱香后,天空飘起了牛毛细雨,园子里空荡荡地看不到人影。
这样的天气,估摸今日她不会出现了。
他刚准备离去,忽然瞥见不远处,一个娇小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脚步一顿,心头激荡不已。
她只身一人走在细雨中,身后并没有随从,依旧是那日的宫女装扮,一路走得飞快,边走还边向身后警惕地张望。
借着树荫的掩护,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心中寻思要怎样出现在她面前,才不会吓到她。
见面的第一句话该怎么说才好?
阿若,好久不见.....我来找你了.....
坦白说,他依然期盼她对那个时空的事情还留有记忆。
无论是对那时发生的事情,还是对他,就算还残留着一星半点的印象,也好。
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大概率什么都记不得。
他应该接受自己对她来说只是陌生人的这个事实,否则他以上官逸的身份在朝中数年,她不会丝毫没有反应。
那个时候,她曾经说过,就算他们不得以必须分开,也不要悲伤难过,因为这或许预示着另一个世界的开始。
他心中燃起希望的灯,眼前的花草景物都变得鲜活而敞亮。
忘了便忘了吧,就让一切重头来过,抹去那些曾经的遗憾部分。
记得那一世以苏辰的身份初识她时,他一度对她冷漠无情,刚见面时还刺伤了她,她无助时他也曾冷言冷语、无动于衷。
她离世后的这些年,每每想到这些,总是追悔莫及。
如今重来一次,他必当倾己所有,疼爱她、怜惜她,不让她受到一星半点的伤害。
黑底绣云纹的官靴蓦然停了下来,他没有再往前走,扶着一棵老树僵直地站着,怔怔望着几步开外,假山后的情景。
雪若站在假山的一旁,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个青年男子,两人亲热地说着话。
那男子中等身材,穿着宝蓝色的朝服,微扬着头负手而立,微笑地望着雪若,眉眼间尽是志得意满之态。
到后来,男子凑到雪若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她立刻低下头去,抿着唇害羞地笑。
男子哈哈大笑着,伸手将她往怀里搂了一下。
他站在那里,仿佛被时光冻结住了一般。
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冻得浑身上下瑟瑟发抖,与前面卿卿我我、春意盎然的场景相隔了两个世界。
雨忽然下大了,假山后的两人擡头看天,雪若笑着伸出双手在两人头顶挡雨,被男子搂着肩一齐钻进了假山内。
直到身上的衣裳被淋得透湿,他才回过神来。
微垂着头,缓缓地转过身,有些艰难地向园外走去.....
那男子他认得,是新科状元容绪。
那日她扮成宫女去长信宫,想必就是为了去看容绪的。
如今扮成宫女,也是为了和容绪约会。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是哪里出错了吗?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雨中,冰冷的雨水不停滑下脸庞,眼前的层楼叠榭逐渐模糊起来。
纯白的流苏花瓣飘零在水面,水波荡漾,飘来了那些隔世的记忆和嵌入骨血中的誓言。
“今生今世,我的心只属于上官逸一人....”
“苏辰,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愿意与你长相厮守。”
流光璀璨中,她仰着头,踮起脚,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吻在他的唇上....
画面倏忽切换成她与容绪并肩而立,容绪搂着她的肩,她靠在容绪的怀里含羞低头....
前世的影像与方才的一幕不断在眼前交替,起伏明灭。
眼前一片白茫茫雨雾,心抽痛得有些过分,他捂着胸口,跌跌撞撞走在雨里。
他用了四年的时光,才好不容易走到她的面前。
没想到,终究是来迟了。
她竟然...已经有了心上人。
老天爷,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
他抹了把脸上冰冷的雨水,忍不住发笑。
一股邪恶的寒毒从背脊骤然窜出,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散遍四肢百骸.....
那一夜,久未发作的寒毒终于在心碎神伤之时如期而至。
他向朝廷告了长假,在府中闭门养病。
许晗跑来照料他,亲自煎药,看着他喝下。
药方还是当年雪若留下的,这些年许晗已经把方子倒背如流了。
见他一副颓然恹恹的模样,许晗犹豫了几次,终于开口问道:“你见到她了?她还认得你吗?”
他披着衣服坐在床上,清减了几分,脸色苍白更显得眼睫漆黑如墨。
他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无声地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
许晗叹息了一声,不再多问。
月余之后,他重新回到了朝堂之上,回到了权势如日中天的世子身边,成了世子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和最锋利的刀。
对于要对付的人,他杀伐决断从不拖泥带水,很多人都在背后骂他攀附世子,冷酷无情,他丝毫不在意。
他知道,除了找雪若这个主要目的外,他来夏州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
虽然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与她正式见面之前,她已心有所属,他除了咽下这个苦涩的事实外,什么都做不了。
缘分不可强求,只要她觉得幸福,那便是他的圆满。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借着养病躲避着不再进宫,心灰意冷之际只能把精力都放在了公务上。
一日,接到线报说长乐城有别国细作异动。
他微服乔装坐在酒楼的雅间里,淡定自若地独饮,一边透过珠帘观察楼下的动静。
忽然,有谈话声从旁边一墙之隔的包房传来,夹杂着陪酒女谄媚的笑声。
“容兄此次被御赐翰林院侍读学士,可谓前途无量啊,来,敬兄台一杯!”
男子冷笑的声音响起,“不过是个五品的学士,”那人打了个酒嗝,“我堂堂头名状元郎,难道不该封个大学士什么?”
“我朝文武状元,向来都是从五品封官的,定北王家的那位武状元,当时不也是封的五品都奉参领,如今靠着军功不过三年已然正一品了。”
“上官逸?王上还不是看他爹的面子上....我看他一副小白脸的模样,谁信他能带兵打仗?”容绪带着三分醉意发牢骚。
元裴听不下去,骤然拔出宝剑,要去隔壁讨说法,被他面无表情地伸手阻拦。
隔壁的交谈还在继续,“听闻容兄最近走了桃花运,那位美貌的内贵人可还称心啊?”
一阵杯盏交错声音响过,容绪的声音中透着得意:“长得确实美的,可惜身份低微了些,只是个宫娥。况且年纪尙小,不懂情趣,整日就知讨教些诗词文章,你看,这不还把诗写在帕子上非要给我....”
有女子柔媚的笑声响起:“那还不是状元郎风采过人,把人家小宫娥都迷晕了头。”
容绪满意地大笑,声音促狭猥琐起来:“不过换个新鲜罢了,这种只能看不能玩的小宫娥,怎么比得上美人半分风情呢?....”后面的话没在暧昧而放肆的一阵大笑中。
握着白瓷杯的修匀的手缓缓放在桌上,指节处一片青白,手指松开,瓷杯蓦然裂成了碎片。
他擡起幽黑冰冷的眼眸,看了一眼握紧佩剑站在一旁的元裴。
元裴立刻会意躬身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