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桃源(十八)
寿宴上压轴的曲目由长乐城最著名的清乐坊特别排演。
十余名穿着白色纱裙的女子翩然起舞,领舞的舞姬身披大红薄纱,以金色面巾蒙面,窈窕的身姿旋转起来,如同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音律骤停,领舞的女子手中变戏法般捧出一枚寿桃,寿桃裂开,一副吉祥贺寿联在金粉闪动中垂落,满堂生辉。
殿内群臣赞叹不已,齐允轩见太后笑容满面,龙心大悦,传旨让领舞女子上前领赏。
那舞姬盈盈踏上台阶,在御前跪拜谢恩。
端木敏站在龙案前,见状压低声音提醒:“御前不可蒙面,摘
舞姬原本低着头,听到他的声音肩膀一抽,仿佛在一瞬间被人点了xue一般。
她迟疑着、缓缓地擡头看向端木敏。
端木敏诧异,这女子胆大包天,竟然如此失仪,奈何今日太后寿诞不可生事,他没有说话,目光如刀锋般凌厉地扫过去。
他看到了金丝面巾上那一双秋水般的杏眼和面巾下的五官轮廓。
目光相接的那一瞬,端木敏如遭雷击,呆滞地站立着。
女子缓缓取
真正看清楚她面貌后,他不觉后退半步,后背抵在龙案边缘。
脸色骤然惨白,他找回神志,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放肆!御前怎敢擡头!”
女子一惊,惶恐地低下头,跪伏在地受赏。
殿内方才的喧闹氛围尚在,允轩正在向太后敬酒祝寿,众人的目光都被他们吸引,并未注意到两人方才失态的一瞬。
端木敏看着那女子领赏后,与其他舞者一起走出大殿,他的手在袖子下捏紧。
他并不知道,殿内一直有两双眼睛一直在默默关注自己,其中一人是坐在齐允轩左下方的丽妃。
丽妃虽是齐允轩后宫的宠妃,但她自进宫后第一次见到端木敏,对他的容貌惊为天人,不顾他是太监身份,几番欲亲近,均被他不冷不热地避开了。
她恼恨之余却也无计可施,但最令她不能忍受的是,端木敏非但不接受她的情意,冷淡疏离的神情中还带有一丝鄙夷,她羞愤交加,爱意瞬变深恨,誓要寻机出了这口恶气不可。
端木敏走出大殿,缓缓走向殿侧的庑廊。
方才表演节目的舞姬们正在此聚集,等着太监来领她们出宫。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宫柱旁,望着远处的人群。
那红衣舞女似乎得了感应一般,也转过身来,看到他的一瞬间神情凝滞,眼中立刻泛起泪光。
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殿前寒冷的空气,两人无声对望,激动且压抑,欢喜又悲哀。
他以为香消玉殒数年的表妹,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
端木敏眼眶发红,扶着柱子几欲站立不稳。
当他看到表妹要向他走来时,忙抹了把脸,慌不择路地转身离开。
“敏总管!”娇媚傲气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他来不及反应,低头躬身行礼。
“世上的男子爱红妆乃是人之常情,敏总管连男人都算不上,居然也对舞女有兴趣,你说,可笑不可笑啊?”丽妃妆容浓艳,宝髻玲珑,轻移莲步款款上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奴才不敢。”他没有力气辩驳,垂着眼帘,哑声回道。
见他失了往日的清高傲慢,丽妃略感诧异后,愈发嚣张跋扈。
她漫不经心地笑着,用丝帕擦拭着戒指上的宝石,从牡丹百褶裙下伸出大半个鞋尖,轻飘飘道:“本宫今日出门急,鞋面上不慎蹭了些泥,奴婢们又不在身边,劳烦敏总管代为一拭吧。”
端木敏犀利擡眸,目光冰冷地望着她,没有接话。
“怎么?我使唤不动你这个奴才了是吗?”他的神情让丽妃忆起之前感受的侮辱,顿时怒火中烧,提高声量喝道。
她的父亲官居户部尚书,又是君上做王子时的授业恩师,自是有恃无恐。
端木敏垂下眼帘,声音平静淡漠:“奴才不敢,望娘娘恕罪。”
他屈身下去,半跪在丽妃跟前,在殿外的众目睽睽中,伸出自己的袖子,一下一下擦拭着丽妃的鞋面。
他知道身后有一道悲戚的目光凝望着自己,那目光几乎要穿透他的衣袍,烧灼肌肤,将他焚得体无完肤。
可是他不敢回头,无法回头,也无颜回头.....
“啊呦!”丽妃惊叫了一声,作势要跌倒,旁边的宫女要扶她,被她一把推开。
端木敏不明所以,停了手下动作,想看她究竟要如何演。
不料丽妃擡起脚,狠狠地踩在他的手上,他猛然蹙眉,露出痛苦表情,弓着腰,另一手握住手腕。
“大胆,你想绊倒本宫吗?”她佯装怒道,红唇开阖,清晰地吐出几个字:“低贱的阉奴!”
殿外的喧闹声骤然停歇,目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端木敏受制一只手臂无法移动,只能忍着剧痛,双膝跪地,额头撞在冰冷的地砖上,他听到自己颤声道:“奴才该死....”
心底惨笑,这样也好,都被她看到也好,他本来就是如此低贱的奴才。
丽妃却不肯轻易地饶过他,决定将之前所受的憋屈一并讨还回来:“你当众冒犯本宫,该当何罪?不要以为你是御前的人,本宫就不敢惩处你!”
端木敏沉默地伏在地上,被她踩住的手已经变得青紫。
“小民拜见丽妃娘娘!”何大富不知何时出现在丽妃身后,深礼作揖。
丽妃收回踩在端木手上的脚,侧目看了何大富一眼,轻蔑道:“如今紫宸宫竟没有门槛了吗,连阿狗阿猫都可以登堂入室了?”
何大富弯腰,恭敬笑道:“小民是受左相之邀前来参加太后娘娘千秋寿诞,若能做丽妃娘娘足下猫狗,也是小人三生有幸啊!”
听他是傅临风邀请的,想起父亲在朝中一直倚仗左相帮衬,丽妃神色稍缓,又听他道:“小人准备了些薄礼敬献给各宫娘娘,左相关照让您先挑选,礼品都放在殿侧的直房内,可否轻娘娘移步一看?”
丽妃闻言,妩媚笑道:“替我谢过左相大人,他有心了,走吧去看看。”
她瞥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端木,心中十分舒爽,转身环佩响动,款款离去。
何大富回头看了一眼端木,隔着几个太监,跟在丽妃一群人后面。
他方才离席方便,正巧看到眼前这一幕,虽然从小在市侩的生意圈里打滚,通晓人情世故,但他在精明圆滑之外仍存有一份狭义心肠,最最见不得仗势欺人的行径,一时冲动,抛了初入王宫的谨小慎微,捏着把汗,自不量力地出了个头。
殿侧的舞者们都躲在殿侧观看,见丽妃羞辱惩罚端木敏,个个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这会儿丽妃离去,她们忍不住七嘴八舌地低声议论起来,只有那领舞的女子独自站在角落里。
掌事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过来喝道:“谁敢殿前喧哗,一个两个都不要命了是吗?把这些下九流的东西都赶紧带出去!”
舞女们被带着出宫,红衣女子忙收敛悲容,低头悄然抹去泪水,被推搡着离开时,她不住回望。
跪在地上的清癯背影仿佛凝固在空气里,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过了许久,端木敏佝着背,握着伤手,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
这一刻,他心里竟然有些轻松。
或许这样的羞辱才配得上他的残缺与不堪,才是他这具令人厌弃的身体所应得的。
身后,凌乱的脚步声慢慢远去。
他扶着宫柱站了片刻,听着那声音一点点消失,带着他被抽走的灵魂,缓缓消失在宫门外,最终归为寂寥……
他始终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
这日随着“流芳会”出游的殷歌回来,本来约定三日的出游,因那帮大小姐们玩得兴致高涨,又转道二十里外的以湖景闻名的小镇去游玩,殷歌遣人带信回来,也跟着去玩了十余日,尽兴而归。
见殷歌回来,雪若喜不自胜,后院小厨房桌上比平日多了几道硬菜,都是难得一见的虾蟹和山珍。
前头铺子刚打烊,许晗掀开门帘进来,一路嚷着“饿死了”,迫不及待在桌边坐下等着开饭。
雪若系着围裙在烧菜,殷歌在一旁打下手,雪若招呼着许晗挪开碗碟,从灶台上端着一砂锅阖家欢三鲜汤放在桌子正中间,烫得两手捏着自己的耳垂。
许晗看着桌上的菜,有些激动:“雪若姐,我们发财了吗?现在店里是不是赚翻了?”
雪若笑着回答,“只是略有盈余,今日殷歌妹妹回家,我们吃顿好的不应该吗?”
“应该,应该!”许晗双手赞成,从殷歌端上来的菜里拎了一块牛肉,扔进嘴里,边嚼边说:“那我们还得感谢殷歌呢。”
殷歌瞪了他一眼,“你又不洗手,仔细被晔哥瞧见!”
许晗瘪瘪嘴,不乐意了,“晔哥都不管我,就你整天盯着我,出去跟那些大小姐们混了几天,回来变讲究了?”
殷歌正欲说回去,忽地看向门口,眼中一亮,声音欢快:“晔哥,你来了...”
“谁在背后编排我,在院子里就听到了。”凌晔缓步走了进来,他腋下夹着一本账本,刚刚在院中的井里汲了水净手,双手湿漉漉地滴着水。
殷歌正要上前迎接,被坐在桌旁的许晗一把拉住胳膊,拿起一根筷子端详:“殷歌,这筷子你没洗干净吧,上面还有菜叶子呢。”
殷歌一愣,眯着眼睛细看了半天,重重拍了下他肩膀:“这分明是你刚才偷吃是沾上的,还有油呢,赖我!”
许晗讪讪地笑着,“你眼睛没问题,我都没你眼尖。”
雪若上前接了凌晔的账本,递了块干帕子给他,嘱咐道:“入秋了,井水寒凉对你身体不好,下回进来用热水洗。”
凌晔微笑答应,往桌上看了一眼,道:“今晚吃得这么丰盛?”对着殷歌笑道:“你回来看把嫂子高兴的。”
听到“嫂子”两个字,殷歌嘴角的笑凝结住了,过了一会儿,僵硬的表情才松弛了下来,垂下眼眸不说话。
这倏忽的安静让屋内的气氛有些尴尬,除了凌晔觉得莫名外,雪若和许晗都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