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与你共沉沦
“少主....”刘守明痛苦不堪,仍不肯放弃最后一线希望:“求你跟我们走吧!属下奉命务必要救出您...”
“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使命。”凌晔温和地看着他,他略微擡了擡手臂,手腕上血肉模糊触目惊心,“我已是废人一个,只会拖累你们。”
他停顿了一瞬,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回去后替我带句话给元裴,务必保护好公主殿下,千万....不能让她离开烟云涧。”
方才见到刘守明时,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听雪若情况,刘守明说余彦已经赶去烟云涧保护公主殿下,暂未收到他传回来的讯息。
没有讯息未尝不是好消息,余彦是他信任之人,相信已经稳住了雪若。
他略微宽了宽心。
只需留住雪若十五日,十五日后,他早已魂归黄土,再也无法连累到她了,雪若再难过也只是一时之痛,好过眼睁睁的生离死别。
见刘守明点头答应却不肯离去,凌晔语气转厉,“你若还当我是少主,就带他们立刻离开,否则便不要再认我了!”
刘守明和武士们齐齐悲声,“少主...”
凌晔转过身去,用最后一点力气喝了一声:“走!”
马蹄声渐渐远去。
冷风吹动凌晔的囚服,上面斑驳的血迹令人惊心,他挺直腰板,缓缓向傅临风走去。
几个禁卫军涌上前,七手八脚将他押住。
凌晔漠然地听凭处置,待手脚都被套上镣铐,他忽然拽着拷他的军士向前走了两步。
“站住!”以为他要反抗,军士们戒备地抽出刀来,却见他吃力地跪了下去,在军士的刀锋之下俯下身体,把脸凑近许晗的鼻子。
有若有似无的呼吸拂在脸上,他松了一口气。
刘守明一行刚撤离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增援的禁卫军就赶到了,傅临风下令禁卫军全城追捕劫狱之人,务必将他们捉拿归案。
傅临风居高临下地看着凌晔,“怎么办,我突然不想守诺了。你的人杀了这么多守卫,不能不给你一点惩罚!”
他悚然笑道:“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看到你放弃逃走,却还是救不了他的痛苦模样,那一定十分有趣。”
长刀寒光一闪,便砍向许晗颈上。
凌晔倏忽立起,不徐不疾伸出双手,挡在前面。
“哐当-”,刀锋劈在镣铐上弹起,在凌晔的手臂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顿时汩汩流出。
凌晔没有吭声,只咬了咬牙,刀光照亮了他满是血丝的双眼:“傅临风,你可想清楚了!我虽答应你们认罪,可并未保证公审那日出现的不是一具尸体。”
“你认为我已经亮出了所有底牌,是吗?”他轻蔑一笑:“我可以认罪伏法让齐允轩收复民心,也可以让他身败名裂、社稷动荡,这不仅是我的选择,也是你们的选择。”
“傅临风,你要相信,我有这个能力。”凌晔冷冷地说。
傅临风想表示不屑,却平白打了个寒战。
凌晔的语气很平静,冷峻中蕴含着王者的不怒自威,听得人心底阵阵发虚。
说罢,他挺直上身,戴着枷锁,艰难却从容地往天牢内走去。
傅临风持刀的手僵在空中上,反复回味着他刚才的话,思考他说的底牌究竟是什么,难道他们还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中。
很快他就回神过来,愈加恼羞成怒,明明符凌晔才是阶下囚,可是为什么总感觉棋盘都操控在他手里,被他处处占据着主动。
哪怕对他施以酷刑,自己也仅仅感到报复的片刻舒爽。
而符凌晔强大的压迫感,却无时无刻不在....
傅临风揉了揉眉心,心道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
因伤口疼痛,加上持续发烧,这几日凌晔晚上都无法入眠。
半夜时分,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开牢门的声音,料是傅临风白日吃了亏,又来折腾他泄愤。
他疲惫地靠在湿冷的墙上,有点烦躁,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
轻微的脚步声走近。
这人走得很慢,踩到地上的干草发出声响,好像怕吵到他似的,小心翼翼地地走得更轻了。
感觉到面前逐渐急促的呼吸声,凌晔睁开了眼睛。
微弱的烛火中,单薄的身影逆光而立,似乎在微微发抖。
认出面前这个人是左子衿后,凌晔神情一振,顿了顿,竟扯着嘴角笑了。
“左先生来了….”他想说得轻松些,声音却沙哑得不像话,他努力清了清喉咙,全身上下这是ι兲他目前唯一有能力整理的地方。
左子衿蹲下身子,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激动而悲伤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他靠得离凌晔很近。
凌晔打趣道:“左先生这是半夜发善心来救死扶伤了吗?”
左子衿别过头去,擡手抹眼角。
凌晔怔住,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半天才叹了一口气,低低道:“别哭了......”
“阿让...”
听到一声“阿让”,左子衿肩膀一滞,心知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不由泪如雨下,悲伤难抑。
见他只顾着哭,凌晔有些无措,缓缓坐直身子,下意识想摸摸左子衿的头安慰,软垂的手举起,他才想起双手已废,便悄悄地放了下去。
“阿让,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左子衿侧身对着他,重重点头。
凌晔放下心来,阿让为了不供出自己咬舌自尽,今后还不不知道能不能说话,想到这里心里酸涩不已。
开口时却是最轻松的语气:“那天在千灯镇,分别时你突然抱我一下,可吓了我一大跳,还以为你好男风哈哈哈。”
左子衿含着泪,被他的话逗得忍不住笑了,凌晔欣慰地看着他,眸光转深。
那时他必定已决意行刺符凌止复仇,这一别,便是死别。
所幸,他们还能在人间重聚,凌晔觉得没有什么可遗憾了。
左子衿不声不响捡起放在地上的破碗,从旁边的水罐里到了半碗水,半蹲下来,将凌晔靠在自己身上,将水端给他。
凌晔摇了摇头:“我不渴...”
真实情况是他喉咙里长满燎泡,苦于无法用手倒水,已经两日没有喝过水了。
左子衿毕竟是大夫,早就察觉到异样,忽地伸手将他藏于身后的手拉出来,镣铐哗啦作响,触碰到伤口,凌晔疼得直皱眉。
赫然发现他手筋被挑,腕上两个恐怖的血洞,左子衿不敢置信,他瞪着眼睛,猛擡头悲愤地望着凌晔。
“让你见笑了。”凌晔尴尬地笑笑:“人总有落魄的时候,看破不说破,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他想抽回手,实在使不出力气。
见左子衿又低头垂泪,他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继续絮叨:“你小时候倒是一直照顾我面子,现在大了反而不如小时候了。”
“那个时候你怕我没父母疼爱,从来也不在我面前向师父师娘邀宠,那么疯癫的一个人,硬要装老成,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这样压抑自己的性子,长大很容易变态的...”
他很努力地逗左子衿开心,发现他越说,左子衿神情越悲伤,只好闭上嘴不再说话。
左子衿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把碗放到他唇下,细细地喂他喝水。
凌晔连喝了两碗水,露出了活过来般的笑容。
左子衿用手指在他膝盖上写着:“是傅临风干的?”
凌晔点头,语气轻松道:“不是要害,也不怎么疼。”
“是我害了你。”左子衿写道,眼中俱是伤痛悔恨。
他咬了咬后槽牙,很快从怀里拿出一把钥匙,解开了凌晔的手铐和脚铐,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伤药和纱布替他包扎。
凌晔疼得冷汗涔涔,怕左子衿察觉,忍着一声不吭。
“你哪里来的钥匙?”他吃力问道。
左子衿腾出一只手来,在他膝盖上写了“端木”两个字。
凌晔诧异,叹息道:“端木敏一直让人看不透,他既是齐允轩的心腹,却多次暗自相助我们。”
左子衿这次没有接话,麻利地替凌晔包扎好手上的伤口,往他嘴里塞了一颗丹药,开始掀开他的囚衣替他身上上药。
凌晔疼得眼花,脑子也有些迷糊,喘着气道:“对不起啊,阿让……之前不知道你还活着,就在师父的坟旁给你立了个衣冠冢,里面埋着我的青璃剑....你去把它挖出来,苍龙剑我留在千灯镇了,两把剑放一块,日后可以跟孩子们吹吹牛。或者老了没力气,用来劈柴,一把劈坏了好歹还有一把....”
趁自己还有一口气,他不停地说,仿佛想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
左子衿一边上药,一边红着眼默默点头。
凌晔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阿让,你不要怪师父,他没有弃你不顾。他后来回去救你了,只是太晚了,到那里只有一片废墟。”
左子衿的手蓦地一顿,继续上药时抑制不住颤抖起来。
“师父嘴上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他临死都没有放下对你的愧疚,他一直在悔恨没有及时救你....”
“阿让,是我害了你们一家,让你受了这些年的苦,要怪你就怪我,可以...原谅师父吗?”
左子衿依旧沉默。
好一会儿,他背过身点了点头,凌晔感到有水滴在自己的腿上,浸透布料将温热传递过来。
凌晔说不出的欣慰,这些揣在心里十几年的话,原以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说了。
他一直想,就算到了黄泉之下,自己也无颜去面对温师父和阿让。
如今还能活着,还能亲口对阿让说出这些话,他觉得老天对他实在是过于仁慈了。
小时候两人在一起,阿让总有说不完的话,叽叽喳喳像个小黄雀,而他却不爱说话,总是认真而沉默地听着,不时忍俊不禁。
现在完全反了过来,阿让无法开口,那他就多说说。
这大概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对话了。
他想了想,最后请求道:“阿让,你不要原谅我。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一点。”
左子衿喉头攒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上好最后一点药,替他合拢衣襟,在他膝盖上写:“你今日怎么废话这么多?”
凌晔咧嘴笑,“小时候你以为我是闷葫芦,其实我让让你的,省得你说我以大欺小。”
他咳了起来,浑身伤口齐齐作疼,霎时如万蚁噬心,冷汗淋淋。
左子衿忙轻拍他后背,紧张地望着他。
凌晔止了咳,轻声唤他:“阿让……”
左子衿用力点头,示意他在。
“我有些冷,可以帮我暖下手吗?”凌晔喘息着,缓缓道。
左子衿有些蹊跷,他双手应无知觉,怎么会觉得冷,但还是伸出双手,握住他冰冷麻木的手。
凌晔专注地看着他,目光温润如水。
两手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吸力,左子衿猛地低头,惊骇地发现凌晔手臂下隐现数道金光,金光带着暖意缓缓向他的手掌传递过来。
他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但两只手仿佛被粘在了凌晔手上,怎么都无法分开。
“这是什么?!你在做什么?”如果他能发声,他会大声地问,但现在只能焦急地发出破碎的声音。
“嘘,别吵,一会儿就好了。”凌晔闭上眼睛,靠在他肩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
源源不断的暖意注入左子衿的体内,仿佛春水流淌过干涸的土地,又似无数温柔的触手轻轻抚慰着他体内的病顽,一时间五脏六腑都涤荡清新,浑身轻松畅快难以言表。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的手陡然分开,凌晔双手无声垂落,人软软地向一旁歪倒。
左子衿忙拉住他,搂进怀里,伸出两指按压他的人中。